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03-24,文章内容可能已经过时。

(1)

最后一次看到阿澍,是在十多年前的哈尔滨。

那个时候肯德基还会发许多迷你优惠券拼在一起的传单,四通八达的地铁还没开通。

我把五岁的女儿安顿在闺蜜的家里,打了一辆出租车去我和阿澍约定的地方。

哈尔滨的冬天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冷空气总能无孔不入地钻进衣服的缝隙,滞留在皮肤和布料的中间,即使我这个在伊春土生土长的北方姑娘也未能免疫。

我不断地把大衣向自己的身上包裹,坐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向窗外遥望等待着阿澍,这实在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各奔东西后的久别重逢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我正望着远处发呆,思索着如何打招呼,一个身影突然闯入我的视线,哆哆嗦嗦地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坐到了我的对面。

是阿澍。

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接着很安心地沉下来,就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波心,荡漾了三圈涟漪后失去踪迹。

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也没有任何联系,他的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显出疲态。

他穿了一件看起来有年头的棕色旧皮衣,露出牙齿笑着,我能看出来一半是因为见到我的喜悦,另一半是因为寒冷在他的齿间作祟,上下碰撞,甚至在嘈杂的快餐店里我都能听到零星的声响。

和我所预测的所有情况都不一样,我没有打招呼,似乎这样的关系怎样打招呼都是奇怪的。我立了立身板,想说的话被硬生生地噎在了围巾后面。

“喏,我请你吃肯德基,再贵请不了了。”他先说了话,声音几乎没有变化,他从皮衣的口袋里先拽出一张绿色的人民币放在了桌子中间,在他说话的同时,温热的白气从他口腔里喷出,他又掏了掏另一侧的口袋,掏出了一张十块,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钱都是媳妇管,剩下十多块,我还要打车回家。”

“我请你吧。”我自然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把他放在桌子正中间的五十块向他的方向推了推,他微微笑着摇摇头,眼睛里还是七八年前那股倔强的劲,只是多了一种浪漫已死的苦衷和黯淡。

和我谈恋爱的时候,阿澍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在电影没有流行起来的年代里他就沉浸在王家卫的世界里,写很多道不明深意的诗句送我。

在我印象里,那天的经历也颇像电影片段,我们聊了许多,他的遣词造句还有些许当年的影子。

阿澍说他过得并不好,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文艺片里的男主角,浑浑噩噩,脑子里总浮现着矫情的独白和自顾怜影的bgm。

他说他现在还在开公交,好羡慕醉生梦死的生活,可惜一直被桎梏在穷山恶水里,永无止境地追赶红绿灯的踪迹,每天的生活都是大差不差地单曲循环,他没有社交圈子,好久没碰过酒杯,媳妇很强势,晚上回到家就像是四处流亡过后的寄宿一般不安。

我说“对啊,看久了铺满雪的马路的确会很枯燥难过,不过春天就快来了。”

他抬眼看了看我,有一点泪光闪烁。

阿澍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是单方面地抒发,就像是一个情感电台主播,他甚至不需要我的回应,如同瀑布倾泻而下,我已经感受到一个孤独的灵魂想要把自己的心酸全盘托出的渴望。

我也从他的眼眸里慢慢追忆起那段波云诡谲,丰满而又荒芜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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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栩栩”这个称呼是他给我起的,阿澍说“栩栩如生”是他记忆中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我也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我还恰好姓许,就这样,在一个所有人都叫我“许娟”的小小天地里,总有一个男孩在我旁边温柔地叫我“栩栩”。

我以为我们是十九岁那年遇见的,阿澍却告诉我,其实在初三那年就一个有过一次奇妙的照面。

那次,我在上课时请假去卫生间,路过六班班级门口的时候,一本数学书突然横着飞出来,差点就砸到我的头上,我以为是哪个同学的恶作剧,便有些不爽地把那本书从原路扔了回去,在书腾空的同时,我的目光也狠狠地瞪过去,没成想却对上了六班老师从愤怒瞬间转变成错愕的目光,而那本数学书在重力作用下正好打到了老师的侧身,然后清脆地掉在她的脚边。

我不敢说话,声如游丝般连着嘟囔了三声对不起,扶着额头逃之夭夭,接着我便听到六班学生稀稀拉拉地笑声和老师愤怒升级的一声怒吼。

后来精通消息的小伙伴告诉我,当时六班老师在教训一个数学没及格还理直气壮的的男生,我不知道那名老师还说了什么前言,不过当我经过的时候,她把干干净净一点笔记都没有的数学书扔出教室的同时怒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杨澍,这书要是自己飞回来我就算你厉害!”

结果我误打误撞这么一顿神操作后,杨澍“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全班也忍不住乐,空余数学老师一张愤怒尴尬又苍白的脸。

这个故事在当时的学校里广为流传,有很多人甚至到我们班门口来悄悄看我,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呼啦啦的一群人当中就有一个是阿澍。

阿澍说他本是没有任何动力和愿望去上高中,自然也就不想倾注精力投入到他视为天敌的数学符号上面,他只想混完剩下的日子赶快脱离初中的苦海,但自从知道了我,打听到我的学习成绩不错,虽然不是名利前茅,但是考上镇上唯一一所高中却是绰绰有余。于是他开始加倍努力学习,希望能和我继续做高中同学。

但高中报道那天,他的目光路过了每个人的脸,始终没有寻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因为我放弃了高中学业——我只想快点工作,给弟弟省下学费和说媳妇的钱。

三年后,阿澍高中毕业,他没有选择去读大学,他在那个暑假学了开车,他的姑姑是当地的一个小官,给他安排了开公交车的工作,也是因为他开公交车,我们才得以正式相遇。

我上车时,他稚嫩的目光朝我无意投射过来,我看到了他的眼眸蓦地亮起来,一种惊喜悠悠栖息在他的眼睛里。

“许娟!”

我诧异地愣住了,我并不认识阿澍,我故作镇定地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我这几年接触过的匮乏的影子,直到我背后的乘客推了推我说“上车啊!”,我才意识到我挡住了车门,他也从惊喜的凝视里缓过神来,指了指离他最近的那个座位。

我坐到了他所指的位置,车上的人很少,连座位的二分之一都没有坐满,在这样的空间里,我不敢询问司机的身份,毕竟在驾驶位的旁边贴着一张很醒目的手写纸“请不要在司机驾驶中和司机交谈”,于是我只敢透过他旁边的镜子的反射继续端详他的脸——那是一张和我年纪的相仿的面孔,除此以外颗粒无收,反而数次和他的目光交织在那个小小的镜子上面。

那是个艳阳天,我感受到了两束目光汇聚在一起反射出来的巨大能量,点燃了我心底的燥热。

直到煎熬的五分钟后,我到了目的地,所认识的人在我脑海里如同幻灯片一样一篇一篇地浮现,我依旧没想起他是谁。

在下车的时候,我一边故作熟识地朝他点了下头,一边想着这样的事情也太尴尬了,这时他的声音却在我背后响起:“诶!许娟,能给我留个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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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后来自从第一次约会过后,他就一直叫我“栩栩”。

吃西瓜给我吃尖,吃雪糕他只吃最后一口尝尝味道。

在那个四面环山闭塞的小镇里,我初次感受到了爱的感觉。

我对阿澍记忆最深的事情是,伊春的三九天,穿着厚厚的鞋子都像赤脚走在冰上一样。

我下班后,坐上阿澍开的公交车。我来他车上的频率让几乎所有乘客都清楚了我和阿澍的关系,他们笑着用目光把我和阿澍串联在一起,阿澍身后的那个座位也特意被留给了我。

阿澍一看到我,所有的疲惫也仿佛都消失了,我就静静的坐在他的身后,听他有节奏地呼吸,偶尔和他在那面小镜子里对视,就像我们第一次正式相遇。

我一直陪他到末班的终点站,所有乘客都下了车,车里终于清净下来,只有发动机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在这样的空间里,阿澍不再沉默,肆无忌惮地扯起嘴角,开始口若悬河地和我说话。

“栩栩,你知道秋刀鱼吗?”

“不知道啊,我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吃鱼。”

“我也没吃过,我是说王家卫的电影里有这句台词。”

“什么台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你觉得什么东西不会过期?”

“大概是……栩栩吧,我觉得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我舔了舔嘴唇,脸开始像火烧火燎一样,或许是因为这句突兀的情话,似乎也是因为凉风不断的吹到脸上营造了发烧一样的假象,但脚底却还是一样的冰冷麻木,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一半是在被水煮着,一半赤裸在冰雪里。

我的脚甚至已经没有知觉了,我害羞地跺了跺脚,阿澍发觉到我的小动作:“你是不是脚冷了?”

我应了一声,车也大概行驶进了公交总站,阿澍把车停好熄火,车灯也熄灭了,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断了电,发动机的嗡嗡声音也消失不见,外面只有星星点点的路灯,我能依稀看清楚他的脸,气氛很暧昧,阿澍从司机的位置上站起来坐到了我的旁边。

“阿澍,不…不下车吗?”我的脸仿佛又热了半分,我在胡思乱想着,是不是阿澍要亲我了。

阿澍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锁,说:“把鞋脱掉。”

“啊?”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啊什么啊,来,放我肚子这暖和暖和。”

“不要!”其实我所想的是我的袜子上有个破洞,谁知阿澍直接拔掉了我的鞋子,又很自然地脱掉我的袜子,把我的脚塞到了他毛衣里面,自顾自地搂着。

虽然在皮肤接触皮肤的那一刹那,在冷与热交织的那一瞬间,阿澍的肚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温暖,麻木的脚也没有任何立刻好转的趋势,我却被他的举动惊呆了——那是我在那个时代,我在那个年龄我可以想象到的,最爱一个人的方式,我也从没想过有一个人可以这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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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和阿澍的分手,毫无征兆,现在看来也并不重要。

但无疑是因为我的脆弱。

长达两年的恋爱让阿澍的妈妈开始重视我的存在,她深切地明白这场恋爱是奔着结婚去的,而不是年轻人的玩玩而已。

她打探我的消息,知道了我并不富裕的家庭出身,和阿澍姑姑家强大的背景简直无法匹配。

于是她一面多给儿子塞了些钱对儿子说着“阿澍,带你女朋友吃点好吃的,别好像咱家小气抠门一样!”一面居高临下地去我家院子门口叫我妈的大名。

“李芸!”

我妈闻声开门。

“你是许娟她妈吧,我儿子跟你女儿在处对象,我不同意,赶紧让你女儿离开我儿子。”

我妈在电话里把这些简单转述给我的时候,阿澍就在旁边,我特意把电话放到距离他远的那只耳朵旁,怕他听到难过。

电话挂断,阿澍立刻捕捉到我眼里的忧郁像蒙了一层雾。

“栩栩,怎么了?”

“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不可能!刚才我妈还多给我四十块钱让我带你吃好吃的,她看你的照片,说可喜欢你了!是你妈撒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天有些不欢而散,回到家里妈妈又给我描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劝我赶紧和杨澍分手。

我知道妈妈的性格,她有任何事情都会坦率地和我商量,绝对不会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拐着弯地欺骗我。

晚上我又问了弟弟关于事情的细节,弟弟说他在一旁听着,就是妈说的那样没错,那是一个很傲气的妇人,说话都是用鼻孔看人。

弟弟又添油加醋地说那妇人漾着肥肉,横眉冷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如果我嫁到那家去,估计后半辈子都要看婆婆的脸色,没有好果子吃。

我猛然想起阿澍听到我告诉他“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时的反应,他是那么信任自己的妈妈,第一时间站到了维护妈妈的队伍里。

对于阿澍妈妈这样的两面人,经世颇浅的我感到毛骨悚然,我预测到将来的生活,我和阿澍妈妈的隔阂会越来越严重,他和他妈妈的感情与信任永远比我要深厚,我没有理由怪阿澍,只是有种无力挽回的无奈感。

我知道,这是一段无法被双方父母支持的感情,于是我和阿澍提出了分手。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走出来,后来我便嫁出了那个小镇,去了城里生活,不记得是谁删掉了谁的电话号码,或许是我们都换了新的号码没来得及通知彼此,阿澍的生活从此在我这里形成一片空白的行径。

后来我从老同学口中得知,阿澍被他妈妈和姑姑安排了婚事,姑娘家里有钱有势和他姑姑家旗鼓相当,他去了哈尔滨。过了两年,又有风声说他妈妈得了癌症去世了,我的心里有种复杂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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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天坐在我面前的阿澍小心翼翼地第二次和我说“可以给我留一个电话吗?”

我说好,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嘈杂的公交车,只是他这个问句的前缀没有“栩栩”也没有“许娟”了。

告别了阿澍之后,我也告别了哈尔滨,回到了我熟悉的小城,开始回归我正常的生活。

我把在哈尔滨和阿澍的相见当成是豪华游轮上的一场艳遇或是一场梦境,并不想沉迷于此,但因为我们毕竟曾经最了解对方,我不忍心完全变成陌路人。

阿澍显然没有明白我的立场,他没能走出那场梦,冬眠的梦境一直延续到小雨绵绵的春天,他开始给我发很多短信,打很多电话。

短信内容大多都很长很有文采,像当年写给我的诗句一样,夹杂着几个生僻字,不过内容只是生活的流水账或者感悟。

我能看出有一些是他在休息的间隙慌乱写地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有一些文字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月亮想到的,他说他在生活里苟延残喘,他说他妻子一点都不了解他,家里的低气压就快把他压榨干了,快闷死他了。

电话都是用换班上厕所的时间给我打的,每次只能用两三分钟说三言两语,大多都是匆匆总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每天说的内容都像是复制粘贴。

在电话里他重新拾起了对我过往的称呼“栩栩”,即使我觉得在三十岁的年纪被叫“栩栩”总有些腻歪的成分在其中,但他似乎不在乎,或者说他是有意地在用这个称呼当做线索拼命寻找之前戛然而止的美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一直作为一个倾听者和读者感受他的生活,我并不反感,可我清醒地明白一直担任这样的角色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学会独自承担生活中的苦难和得失,我这样做无疑是把自己和他一起拽入深渊。

“栩栩,我又用换班时间跟你打个电话,今天晚上我可以早点下班了,感觉如释重负,就好像过去的日子一下子要清空那样轻松。你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过的那个面馆吗,我今天晚上打算去那……”

“杨澍。”我打断了他。

“啊。”

“你以后再也别给我打电话了。”

“什么?”

“我说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阿澍沉默良久,接着在电话那头传来男人不可置信的隐忍:“许娟,你再说一遍。”

“你以后永远别给我打电话。”

“好,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他没有问原因,电话里便传来忙音,我的气息端在空中,怅然若失,我从没想过我会对一个人两次提出分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接到阿澍的电话。

直到很多年后,我看到在老同学朋友圈里他的微信名字是“秋刀鱼不过期”。

对于这六个字,我有种陌生的熟悉感,上网搜索才想起他当年和我说过的《重庆森林》电影台词。

我知道世界上永远没有不会过期的东西,可他一直是个被现实主义压迫的浪漫主义者。

我也只能偶尔想起他,不知道他那疲惫的灵魂在哪里安放,那些蕴含着风花雪月的诗句送给了谁,可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